[宜珍]凉凉·上(古风/已完结)

檀双菌子🍒:

三万一千余字已完结,这次是he大家放心食用


宜珍/范七,建议搭配bgm:凉凉,风味更佳


祝大家阅读愉快~




凉凉



by:檀双菌子






青丘有狐,生于深山,集日月精华百年化作人形。山花为食,朝露为饮,故世人谓其名曰狐中仙。


然有狐贪恋红尘,此去青丘外凉凉十里,桃花乍起、春盛未歇。




“娘亲,青丘外面的人间,是什么样子的?”


嘴里含着葡萄的小狐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远处那条曲折的道路,那是连接大山和山外唯一的出口。九曲连环的山路两旁开满了桃花,一片一片红云影翳像晚霞延伸到天边。


“那里有不同的风景园林与城镇村庄,有看不尽的美景和尝不尽的美食,还有能书写喜悲心怀爱恨的人。”


化成人形的美妇人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岁月刻画的痕迹,但发色却依旧如浸墨染,一双眼里流淌着温柔和慈爱。小狐狸轻轻一跃就钻进了她的臂弯,雪白蓬松的大尾巴摇摇晃晃的拂在她脸颊上痒痒的暖暖的。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人间走一趟!我要看遍天下所有的美景,还会不会有比开满桃花的青丘更好看的地方?”


她在五月的风里笑容浅浅。“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比青丘的桃花更好看的花,但却一定有比这桃花更好看的人。”


山中岁月静好,山外世事变迁。暮远容华谢后,自饮弱水三千。


青丘山从半山腰处开始就被云雾缭绕着看不真切,凭添了几分神秘气息正好与神话传说遥相映衬。山脚下约莫几丈开外隐隐传来兵戈碰撞发出的铁器冰冷声与列队整齐的踏步军令声,紧接而来火把整齐划一排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冲向夜空,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中乍起热烈的鲜红。


“将军,您已经对着地图看了一整夜没合眼了,快去歇歇吧。”


油灯里的烛花轻轻跳了一下,崔荣宰拿剪刀去剪,那支烧至残末的红烛还固执的流着泪。他小心翼翼的挑开薄薄一层凝固了的蜡油,就听见静谧异常的屋子里响起烛泪爆开的一声。


段宜恩依旧凝视着墙上那幅战略部署地形图,眉头间纠结起一个凝重的川字。他的手指轻轻点着上面的一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泼墨似的夜空。


“前方的探子刚刚来报,大皇子的军队已经在青丘山脚下驻扎了。传闻青丘山山中有狐仙,将军,不如我们这一仗开打之前先拜拜狐仙吧?好歹也是叨饶了人家的生养栖息之地,求一求他们的庇护,胜算会不会大一点儿?”


崔荣宰见段宜恩还是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倒让段宜恩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山野传说,做不得数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不由自主拔高了音量的大嗓门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响亮,段宜恩揉了揉眉心,无奈地挥手示意崔荣宰回去休息。后者不情不愿的推门向外走,临了却依旧贴心地转身守在营帐门前。


帐内的油灯一夜未熄,映出一条长长的光影。崔荣宰抬头望着远处高高挂起北斗星的方向,虔诚的对着天空拜了几拜。


“青丘狐大仙,请您保佑我们将军一定要赢了这场硬仗啊,这可是关乎三皇子的皇位和将军之间重中之重的大事,叨饶勿怪、叨饶勿怪。”


远处的启明星隐约闪烁几下,像是在眨眼。东方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藏在云层后的月亮渐渐收起了月华的光辉。


天亮了。


换上行军轻装的段宜恩除了眼底的一抹乌青之外看不出一夜未眠的痕迹,反而衬得眼睛更加深邃。他吩咐了身边的副将带领大队人马压阵,自己只带上十余精兵就欲先行。好不容易把自己从睡帐中拔起来的崔荣宰听了段宜恩思量了一夜的兵法之后吓得瞌睡虫都飞到了天外:“将军您要孤身带着探子翻过青丘山?您不要命了?”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三皇子——这句话被崔荣宰硬生生咽了下去,倒是把自己憋了个脸红脖子粗。


“来不及了。大皇子的军阵布在青丘山下,若是我一骑轻装还能争取来些后方兵马排兵布阵的时间,况且他们大概也想不到我会亲自带着探子先行。荣宰,后面的事就有劳你了。”


他衣襟上的锦带随着山风拂动猎猎作响,正是英姿煞爽少年儿郎的高傲气派。段宜恩高高扬起的马鞭在太阳下闪出一瞬夺目的光芒,双腿一夹鞭子一落,胯下的骏马就如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崔荣宰望着段宜恩远去成一个小点的背影,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青丘的山路湿滑难行,山间原本风大露重,对他们而言更要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像是觉察到些什么一样,段宜恩翻身下马,十余随从也随着他的动作停下了攀山的步伐。


山间静谧,偶尔传来的只有飞鸟划过天际翅膀的扑棱声和落叶声。若有一丝杀机尚存,对于刀头饮血的人而言自然异常清楚。


“我们中了埋伏。”


段宜恩说这话的时候面色平静无波,却只是将手里的剑握的更紧。他身边的死士也感染到了沙场之外的一丝血腥与悲壮,却没有一个人要逃。


一箭破空而来,大皇子的伏兵从山谷间的凹陷藏身处四面八方的冲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今日若不能领将士杀出一条血路,我又有何面目统帅三军——段宜恩掌中利剑一翻,向着伏兵包围圈的一处刺去,生生有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山下一定围满了敌军,他要往山上逃才有一丝生机。


平静的青丘山中传来老树昏鸦几声凄厉的嘶鸣,原本所剩无几的行军将士和骏马在对面埋伏充足的兵马飞来的箭矢与乱刃中一个个倒下。段宜恩捂住左侧腹部正渗血的伤口,脚步虚浮却丝毫不敢怠慢的向山上勉力奔去。身后嘈杂的追捕声越来越近,他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正当他几乎全部脱力、一头虚汗的快要倒下之时,一只飞来的箭不偏不倚射中了他的右肩。他在杂草丛生的山坡路上滚了几滚,最终卷起草屑和泥土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三皇子,对不起。”


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尚存,段宜恩微睁着眼轻轻吐出六个字,便一偏头晕了过去。




很久没有做梦了。


梦里还是少年未及冠前青涩的模样,他在父亲的指点下有模有样一板一眼的练习拳脚。眨眼间就转到了一丛梨花开遍枝丫的宫门,他看见那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端着书卷在树下安安静静地读。


他认得那个少年,再熟悉不过如今却恍惚觉得陌生的模样。左眼上两颗小痣衬得还未脱稚气的小脸高傲而又冷峻,明明是孩童身量,偏偏要学大人穿衣。段宜恩为他挽起长长的袖口和裤腿,可那少年还是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你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耳边有人一声声的在唤他要他醒来。这是一道他从未听过的声音,稍显聒噪却很好听,像是挟带着山间叮叮咚咚的清泉。


他就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扰了他许久不做的一场清梦之人到底是谁。


“你醒了呀?”


段宜恩睁开眼睛的那一刹就看到了趴在他面前的人。那人圆圆的脸颊笑起来肉鼓鼓的,眼尾带着细细的小褶子却还是好看的不像话,此刻下巴正靠在他的胸口,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打量着自己。


这双眼像上好的翡翠,墨绿色的瞳孔仿佛有摄人心魄的美。


“你都睡了好几天了,怎么才醒过来呀,我还想让你陪我玩呢!”那人皱了皱鼻子好似受了多大委屈,段宜恩觉得声音似乎耳熟的要命。原来是自己昏睡的这几天里一直是这个声音在梦里与他纠缠不休,熟悉到了骨子里。


他环顾四周,天生的警觉令自己不得不时刻全副戒备。肩膀上的箭伤和腹部的刀伤都已经上了药被包扎好,此刻除了几天昏迷肌肉的酸痛之外倒是和平日没什么区别。段宜恩从床上勉强坐直了身子,对面的人正好托着小碗将手中的勺子伸到他嘴边,随着他猛地偏头的动作洒出了一片药汁。


“你是谁?”


段宜恩在“这是哪里”“这是什么”“你是谁”这几个飞速在他脑海中过滤一遍的问题中选了最后一个,就见对方瘪起嘴顿时像是被欺负了的样子。


“我叫朴珍荣,是这青丘山里的小狐仙!你可是我救回来的!”


最后一个字尾音微微上挑,明明白白带着一副要人夸奖的模样。段宜恩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朴珍荣像是要从这张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是对方只是做了个身子前倾的动作,把手里的药碗递到他眼前。


“我就知道你不信,看好了!”


段宜恩鬼使神差地接过那只装着黑色药汤看起来就苦的发涩的碗,就见朴珍荣默默地念了几句咒语,原本坐在他面前的小人儿就不见了,青烟散去后一只尾巴蓬松浑身雪白的小狐狸跳上了床,用头拱了拱段宜恩的手。


他伸出手抚了抚小狐狸顺滑的毛,小狐狸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异常的温顺乖觉。随后就动作轻快的跳了下去,又变回了那个圆圆脸颊圆圆眼睛的好看少年。


朴珍荣接过已经看呆了的段宜恩手里的药碗,趁机将盛了满满一勺药汁的汤匙塞进了他嘴里。


“你要按时吃药,伤口才好得快!”


段宜恩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自己肩上的伤口,心理作用地觉得火辣辣的发痛。他抬起头尽力对朴珍荣扯出一个笑容:“多谢。”


谁知道小狐狸却满不在乎地试图要将一碗药汁都喂到段宜恩嘴里,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不谢不谢,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个凡人,你这么好看,我一点也不亏。”


好不容易挨到一碗药汤见了底,段宜恩只觉得和这只小狐狸推拉来去的动作比要他上战场痛痛快快杀敌还要难熬。却不想小狐狸一翻身就爬上了他的床榻,钻进被子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这...这......”


段宜恩一下子瞠目结舌,堂皇的不知所措。他有一句男女授受不亲硬生生咽了下去,毕竟是说不出口。尽管那小狐狸好看又天真,可归根结底是只和他性别相同的小狐狸。


朴珍荣察觉到了段宜恩的推搡和躲闪,反而将段宜恩的腰搂的更紧了,头也紧紧靠在他肩上,却恰好避开了肩膀上的伤口。


“这药的寒性很强,吃过之后会浑身发冷。我搂着你你就不冷啦!”


想了又想,他又加上一句:


“你睡着的那几天我都是这样照顾你的,你要快快好起来,别辜负我一片心意啊!”


青丘的山中五月春意正浓,怀里搂着推也推不开的小狐狸,听着他进入梦乡之后逐渐平稳的呼吸和细小的呼噜声,段宜恩觉得胸口和脸颊都温暖的有些发烫。


朴珍荣告诉他,那日他在山里被伏兵的箭射中后滚落下青丘山的陡峭山路,被一棵百年古树粗壮的树枝挡住了。而小狐狸正好突发奇想下山去看看,选择了不走寻常路的顽皮小狐狸在山里的树枝上快活地跳来跳去,就恰巧发现了卡在树枝中间染着血污昏迷不醒的段宜恩。


“你猜我为什么会带你回青丘?”


他眨着眼睛调皮地看着段宜恩,还没等对方开口自己就哈哈一笑说出了答案。


“因为你好看呀,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比神仙还好看。”


相处几日,段宜恩也知道这是只天真无邪的小狐狸。朴珍荣对他极好,除了照顾他按时吃药换药,还会把他觉得最好吃的野果分给他。


他咬了一口,一种奇异的清香缠绕在口腔里。大概就是山中阳光和晨露的味道,没有人间的烟火气息,满满的甜蜜。


朴珍荣缠着他给自己讲人间的经历的趣闻,那双翡翠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盯着他专注地看。段宜恩努力回想自己从前不那么无趣的经历,除了年少时在军营里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就是跟在老将军身后一板一眼的学着兵法排练。


唯一有那么些斑驳色彩的回忆,或许就是宫墙之外曾经偷偷跑去庙会逛集市,然后带一支糖葫芦或者面人回去递给梨花树下胖乎乎的小娃,即使没有听到一句“谢谢”他也乐此不疲。


他很想有个弟弟,可以用尽一切来宠。


只是后来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两个人就走散了。越走越远,人没有背离,心却很远。


“我也想去逛庙会!我想要刚浇出的糖人,能不能做一只小狐狸样的?”


朴珍荣兴冲冲地抓着段宜恩的袖子问道,眼睛里全是渴望。


“可以,正月十五的时候还能放河灯,里面写上自己的愿望漂到很远的地方去,佛祖就会保佑你的愿望。”


段宜恩以前是不信这些大人教给孩童的传说神话,但他遇见朴珍荣之后,终于知道世上是有神仙存在。


“那我想跟你一起下山,等你的伤好了就带我去人间玩吧!”


青丘的桃花盛极,五月尤其鲜艳热烈。段宜恩揉了揉朴珍荣的头发,在发丝缠绕间嗅到桃花的香气。


他想,他很喜欢这只小狐狸,或许是刀剑鲜血之外世外桃源里难得的珍惜,或许是对这份天真懵懂的呵护,或许是单纯的未名情愫悄悄滋长。反正也没有差别,都藏在青丘的桃花和微风里。




“你的伤好的真快!”


朴珍荣给段宜恩换药的时候,好奇地伸出手指摸了摸伤口上新长出的那一小块粉红色的肉。段宜恩觉得有些痒,一伸手就抓住了朴珍荣的手指。


“那要谢谢你的药。”


段宜恩的表情很认真,他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露出一种坚定的神色。“朴珍荣,我会报答你的。”


朴珍荣看着段宜恩的脸,咬了咬嘴唇。“段宜恩,我的名字是青丘的山水林木赐予我的,据说是珍惜和荣耀的意思。你叫我珍荣吧,这样青丘的灵气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勾住了段宜恩还没来得及束好的衣襟,水汪汪的眼睛活脱脱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段宜恩摸了摸朴珍荣的发旋,浅浅的点了头说好。


“谢谢你,珍荣。”


朴珍荣的眼睛迅速弯成了一对小月牙,他笑眯眯的接了一句:


“宜恩。”


朴珍荣告诉段宜恩,青丘山里的一月是山下的一天。所以青丘山中四季如春,其实是因为人间的岁月在他们眼中太过漫长,所以青丘只有春夏的桃花与荷花。


他躲在树后看段宜恩,那人总是眺望着远方目光忧郁深远。朴珍荣想逗他开心,他觉得段宜恩应该就是凡间最好看的人,自然应该常常笑的。


他最喜欢树上的桃花,所以想把整个山中最鲜艳的一枝折下来送给段宜恩。


朴珍荣整个人伏在桃花树上,伸手尽力去够开得最火红热烈的一簇。却没想到脆弱的桃花树没能承受得了变成人形的他的重量,连同大的枝杈和他一起发出断裂的声音随后向地上坠落。


他紧紧闭上眼睛,手里却还攥着那支桃花。心里想如果自己变成小狐狸的样子叼下那朵就好了。这下不仅要摔疼,还出了个洋相。


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袭来,也没有肉体与石子地摩擦碰撞的响声。朴珍荣小心翼翼的睁开一直紧闭着的眼睛,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段宜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树下,堪堪接住险些坠地的他。


“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人关切的话语拂过他的耳边,嘴唇恰巧擦过他的脸颊。朴珍荣窝在段宜恩怀里,却将手里的桃花递了出去,眼里尽是期盼。


段宜恩握住朴珍荣的手,也握住了那支桃花。他的眼睛弯起弧度,浅浅笑道:


“真好看,我很喜欢。”


“宜恩,你喜欢青丘的桃花吗?”


“宜恩,山下的人都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吗?”


“宜恩,你更喜欢人间还是青丘呀?”


段宜恩坐在小木屋前的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支刚折下来的竹子在削竹笛。朴珍荣托着腮坐在旁边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段宜恩看,一边充满好奇的问着问题。段宜恩时不时会发出几个鼻音来回应,却不肯抬头。


朴珍荣用桃花编了一顶花环,趁段宜恩正专注于雕刻他手里竹笛的时候将花环戴在了他头上,自己却“咯咯”地笑了起来。段宜恩虽然是战场上波澜不惊见惯生死的大将军,但他的容貌竟是极其英俊好看。在花环桃红色的映衬下显得鼻梁高挺双眼璀灿如星,他仅仅是抬起了头,朴珍荣就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天上的神仙。


“我在这青丘山里修炼了几百年了,平时都是我一个人。山里的景色虽然美,可是却很没意思。如果不是那天我心血来潮想要下山去看看,就不会遇见你了。想来想去或许这就是老天带来的缘分吧。”


段宜恩长得真好看——朴珍荣眼里像是种下了一株桃花,开遍了他脸颊绯红。他伸出手偷偷地点在段宜恩英挺的侧脸上,恰好那人侧眸看他,撞上一双惊慌失措的小狐狸眼。


“我有这么好看?”


他玩味的看着朴珍荣的脸涨得通红,半天支支吾吾的只憋出一个傲娇的“哼”。


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指腹上因为常年握剑生了一层老茧,手下削竹笛的动作却是异常灵活。碧绿的像翡翠一样的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出流畅动人的音律,像朴珍荣的眼睛一样好看如同翡翠。


“段宜恩你真好看,好看的不像话。”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山间的清风拂过带着山花野树的清新气息,朴珍荣看着段宜恩的脸,异常认真地说。


“送给你吧。”段宜恩将手里的笛子递过去,被朴珍荣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他笑得很温柔,让小狐狸在这个笑容里满心沉醉。


“珍荣,我的伤快好了,我也要走了。”他摸了摸朴珍荣的头发,看着小狐狸眼中的惊讶和一目了然的失望。“青丘一月,人间一天。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可我终究要回到战场上去,为我的将士和国家而战。”


“你不能留下来吗?”朴珍荣紧紧抓着段宜恩的衣襟,眼中满是哀求和悲伤。“我很喜欢你,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段宜恩眼里尽是冷静淡然,他转过身去,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会记得你,也一定会报答你的好。但我如今只能以国家大事为重,怎么能徇个人私情呢?”


“段宜恩,我只问你一句,山下的风景有多美,值得你这样不顾一切的要走?”


朴珍荣追在段宜恩傲立冷绝的背影身后大喊出声,段宜恩没回头,他的声音却被山里的风一字不落的传了过来。


“人间十里,美景不同。只要有心,就会找到属于自己最美的风景。”


朴珍荣知道段宜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一定是含着与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冷淡平静不符的柔情,他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段宜恩更好了,起码在他心里不会有。


他攥紧了手里的竹笛,忽然飞奔过去从背后抱住段宜恩,将头靠在他的后背上。手臂紧紧圈住那人精瘦的腰,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不能留下来,那就让我跟着你吧。”




段宜恩挑开军帐的门帘时,就见崔荣宰在帐篷里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嘴里还止不住地念着佛。见他走进来,崔荣宰惊喜地“呀”了一声,连忙迎了过来。“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他在段宜恩身边转了个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有没有受伤。见段宜恩并无大碍,崔荣宰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将军真是吉人天相,也不枉我念了一晚上阿弥陀佛!”


话音刚落,他就见一个浑身雪白的身影风一样的从外面冲了进来,冒冒失失地扑到他家将军的身上。没想到段宜恩不但没有躲闪却反而稳稳接住了这个毛头小鬼,崔荣宰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将军,这位是——”


“我叫朴珍荣,你喜欢的话就叫我珍荣吧!”


崔荣宰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觉得他眼角因为笑容而堆积出的褶子说不出的好看和舒服。段宜恩安抚地拍了拍朴珍荣的后背,随后转过身去对着瞠目结舌的崔荣宰做起了介绍:


“这是崔荣宰,你就叫他荣宰好了。”


崔荣宰告诉段宜恩,那天和他一同先行的一支探子营在大皇子不甚光明磊落的伏击下全军覆没,他们不得已又将军队驻扎地向后撤了几里,明日就会赶到衡阳城落脚。这段日子以来兵车劳顿,三军将士士气也萎靡不振。趁着在衡阳城休养生息几天,好歹能缓缓这几日兵无胜绩的颓丧。


段宜恩咬着嘴唇,脸色有些阴郁。到底是他武断的先行害了自己的士兵,原本不必死伤如此。他摇摇头尽力不去想这段惨痛的过去,就听崔荣宰在一旁说了一句:


“三皇子得知了将军那日下落不明的消息,正带人连夜赶来呢。不几日或是也要到衡阳城了。”


他猛然一惊,从桌前腾地站了起来打翻了桌上的笔墨纸砚。崔荣宰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却不知该宽慰些什么。


朴珍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散落了的纸笔,规规矩矩的摆在案子上。他轻轻扯了扯段宜恩的衣袖,见那人面色稍霁,小声说道:


“宜恩,你能教我写字吗?”


说是写字,最后只是朴珍荣乖巧的窝在段宜恩怀里。段宜恩握着他的右手,他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一字一字的,朴珍荣总是故意手抖几下,将原本写好的字用墨汁洇出一片痕迹。然后段宜恩就会笑着握住他再多写一行,他又重复这样的恶作剧,那人也不点破。


这样相互依偎在一起的时光其实是偷来的,平白生出一股相濡以沫的错觉。


疲惫不堪的大军终于抵达了衡阳城。段宜恩将兵马分为两路,一路驻扎在城外,随时捕捉敌军的动向;一路随他进城去,在城中一边休养一边置备军需。


而他自己则乔装打扮成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此刻正坐在茶楼中一面喝茶一面暗中留意着城内的动静。


朴珍荣对衡阳城内的一切新鲜事物都表现出了十分的好奇。他穿着一身月白的长袍,腰间是段宜恩亲手为他系上的乌金腰带。段宜恩站在他身边,两人都是长身玉立英俊潇洒,远远望去竟然如同一对壁人。


“这里的糕点真好吃!”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两腮一鼓一鼓如同一只觅食小松鼠的朴珍荣一手抓着桂花糕,眼睛还滴溜溜的盯着盘子里各式各样的糕点。段宜恩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居然想到了可爱两个字。


活脱脱是只时而灵动时而慵懒的小狐狸。


“真的很好吃,比山里的花瓣还要甜。”


朴珍荣伸出手将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抵到段宜恩唇边,眼巴巴的看着他。段宜恩接了过来却反手塞进小狐狸的嘴里,而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抹去朴珍荣嘴角糕点的碎屑,轻轻舔舐了一下指尖。


一气呵成的动作让朴珍荣连害羞都忘了,就听见段宜恩笑着说:


“确实很甜。”


衡阳城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卖小玩意儿的商贩,刚出蒸笼的包子在店家热络的叫卖声中显得格外诱人。朴珍荣紧紧的跟着段宜恩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同他走散,但两眼却对着琳琅满目的新鲜事物看不过来。


街转角处有个卖面具的,摊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脸谱和生肖。朴珍荣被摊主绘声绘色的故事吸引了过去,他拿起一个自己觉得最好看的,尝试着想往自己脸上戴。段宜恩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终于看不过去伸手夺过那张面具想要帮他。朴珍荣很配合地伸脸过去,与那张面具正好贴合。


电光火石间段宜恩看着朴珍荣面具下那双纯净毫无杂质的双眼,居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把人拥进怀里的冲动。


“我喜欢这张面具。”


“我买给你。”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四目相对时段宜恩一手按着朴珍荣的后脑一手缓缓除下面具,看见轻咬着唇的朴珍荣脸颊羞怯绯红。


“你很好看。”


段宜恩抚上朴珍荣烧红的脸,终于将他揽入怀中。他将手里刚刚从路边小摊上买来的玉石吊坠挂在朴珍荣的腰带上,衔接玉石的红线在风里轻轻飘起,继而四散而落。


“宜恩,你对我真好。”


朴珍荣去勾段宜恩藏在宽大袖子里的手指,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段宜恩牵住朴珍荣带着潮湿汗意的温软手掌,力道之大像是怕他走丢一般。


“珍荣,你知道人间最美的景色是什么吗?”


朴珍荣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他觉得段宜恩就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他很肯定,不是路过也不是一瞬,是几百年的匆忙孤寂中难能可贵想要珍惜的永恒。


段宜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是将朴珍荣握的更紧了。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就全都懂了。”


朴珍荣看着段宜恩线条分明的侧脸,好像瞬间就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动的喜欢。




衡阳城的天色近来有些阴沉,大概是临近六月梅雨时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段宜恩领着手下的将士们休养了三天有余,就听前方的探子来报说大皇子的军队已经向衡阳城逼近了。


“趁大皇子兵马未至,我们要尽早从衡阳出发。宁可正面与敌军迎上,也不能害了衡阳城里的无辜百姓。”


段宜恩正向他手下的副帅说明自己的行军要义,就听外面原本安静的氛围忽然嘈杂起来。他有些疑惑地停下了陈述的话,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崔荣宰跟在一人身后低着头走了进来。


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时屋里的人都霎时间单膝跪地,唯有段宜恩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和他对峙着。那人穿着一身颜色朴素的黑衫长袍,仔细看却绣着极为华贵的重工暗纹。他也正瞧着段宜恩,嘴角似笑非笑。


“段将军别来无恙。”


段宜恩低下头去正要行军中大礼,却被他抢先一步扶住了手臂。那人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见身上并无受了伤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


“听闻将军前几日在伏击战中受了些伤,如今一见怕是好的差不多了。”


那人的脸庞英气十足,左眼上两颗小痣不怒自威竟恍若生出几分龙腾之意。段宜恩不着痕迹地轻轻挣开他的手臂,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


“三皇子大驾光临,在下失礼未曾远迎,请三皇子降罪。”


气氛一时间有些晦涩难言的沉重压抑,崔荣宰忽然插嘴进来,却只是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杯茶,双手奉上。


“三皇子请用茶。”


茶杯袅袅上升的热气将两人静默无言对峙的样子隔开,大兴王朝的三皇子林在范接过茶,凝视着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只觉得段宜恩虽然就在眼前却离他像是隔了几百里的距离。


时至今日,即使兵临城下、众叛亲离,他除了沿着那条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再也有不能回头之意。


“明日大军即将迎着大皇子的兵马正面交锋,战场上刀剑无情,三皇子还是尽早回去吧。”


段宜恩垂着眼不去看林在范,就听那人语气里尽是自嘲的应了一声。


“好。”


那年宫墙掩映的梨花树下,身子骨还没开始疯长的段宜恩郑重其事地对着小小的林在范说,段宜恩以后就是你哥哥,不准任何人欺负你。


后来岁月无情,在阴谋重重的宫心计勾心斗角中的林在范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不受宠的庶出皇子,他变得冷血而阴郁,亲手将身边的人一一推开。


段宜恩只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林在范,段宜恩一辈子都是你哥哥。皇家的人不认你,可我会保护你。


如今林在范已经足够强大,他只差夺嫡之位的最后一步,赢了大皇子,就赢了天下。他不再需要人保护,也学会了用伤害来自保。


段宜恩想,我把这天下为他打下来,就算是还了少年时的承诺吧。


临近真刀真枪的场上较量,一连三日段宜恩强迫自己和手下的副官一遍又一遍的商讨作战计划。大军缓缓前行,终于到达了衡阳十里开外的平野。此时和大皇子的兵马已经只有一河之隔,两军分别驻扎、遥遥对峙,说不准翌日清晨就已血流成河。


此时已是深夜,天空中除了墨黑一片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段宜恩眼底有些长时间未睡而生出的乌青,他轻轻掀开营帐的帘子,看见小狐狸正伏在他原本铺着排兵草图的案子前沉沉的睡着。


朴珍荣手里握着一支笔,笔尖蘸着墨汁混杂着铺开在桌上的宣纸一片胡乱的狼藉。他的脸颊蹭在纸上沾染了未干的墨黑,更像只小花猫。睡颜倒是恬静乖巧,半点也没有平日里的娇憨痴缠。


段宜恩轻轻抽出朴珍荣枕在臂弯下的纸,引来朴珍荣几句含混不清的梦呓。他咂咂嘴喊了一声“宜恩”,随后又去做自己的美梦。一张白纸上歪歪扭扭写满了“段宜恩”三字,或许是写它的人觉得哪一笔不好看,就会涂掉再板板正正地写上新的。


小狐狸在油灯下等着自己喜欢的人,一遍一遍的临摹那人教给自己的书法。写的好看的,他就会摆起来得意洋洋地欣赏半天,心里想着好看的我要拿给他看;写的不好的,他就急急忙忙涂出一个黑乎乎的方块把字盖住,然后再无数遍的去练这简简单单的三字。


他确实有不谙世事的天真,但他懂得人间的种种感情。在青丘山修炼几百年才换来一次遇见段宜恩的缘分,他宁愿相信这是三生石上有缘,是月老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他不知道人间的爱是伦理纲常,要有与世俗离经叛道的勇气。


他只知道,没有段宜恩,就算良辰美景还是荣华富贵都没意思。


朴珍荣被段宜恩的动作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的人,在发现了他手里的宣纸时“呀”地小小惊呼了一声,随后一张脸羞得通红。


“我写的不好看,你别笑我!”


他想伸手抢过这张纸,却被段宜恩牢牢攥住。段宜恩欺身上前把朴珍荣整个圈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额头,极暧昧地长呼一口气。随后抓起朴珍荣还握着笔的那只手,在纸上带着他写下“朴珍荣”三个字。


铁画银钩,横平竖直,朴珍荣三个字带着段宜恩独有的笔锋凌厉。段宜恩将朴珍荣的手牢牢攥住,随后又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爱字。


“宜恩,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朴珍荣好奇地看着跃然于纸上的“爱”,抬眼看着段宜恩,头发在他脸上调皮地蹭来蹭去。


“珍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朴珍荣摇摇头,伸手去抓那张纸,颠来倒去地认上面的字。爱字里面的心醒目耀眼,他忽然福至心灵,说了一声:


“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意思?就像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全天下最最喜欢!”


段宜恩的嘴唇轻轻印在朴珍荣的侧脸上,柔软的触觉恍然如梦。他将怀里的人搂的很紧,在耳边低声说:


“爱是陪伴和相守,是寰宇之外的永恒。珍荣,你愿意一辈子陪着我吗?”


他想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要栽在这只小狐狸手里。明明是冷静果断杀人如麻见过所有大世面的段将军,遇上了小狐狸之后还是变成脱不开人间情爱世俗纠缠的普通人。


他想这也没什么不好,等战事平息天下安定,他将许诺了的江山亲手交给那人,就能过上卸甲归田的安稳日子。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渴望,想和怀里的人共度这一生。


此后依山傍水,策马并肩,他不是神仙,也能不再羡慕神仙。


“是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朴珍荣脸上浮现出孩童一样的兴奋和雀跃。他学着段宜恩的样子回吻在他的脸颊上,伸出尾指极为认真地说道。


“拉钩。我要和宜恩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在烛灯下映在帐上一个誓言的手势。天长地久,不如此时。




平野疆场上两军对阵,谁也未说先发制人,却平白无故多了些阴森与悲凉。


这一战过去,或许平野的草原万里和河流山川都会被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成王败寇,自古夺嫡之争就是不分亲缘血统。段宜恩是忠臣,只能忠于自己认定的明君。


可是哪一场战争不会牺牲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哪一段历史不是白骨和鲜血堆砌而成?


段宜恩骑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眉眼之间尽是冷峻。朴珍荣在他身后骑着一匹稍微温顺矮小些的小马,像是感染了战场上的气氛此刻表情十分凝重。


对面忽然传来战鼓敲击声,随后身侧的将士都屏气凝神的盯着段宜恩。他手中的长剑出鞘,右臂擎着剑尖指向远方,一声“杀”字令下,早已激昂愤慨的士兵们如潮水一般涌上战场,霎时间厮杀不止。


遥遥望去,大皇子也在对面的军营中央压阵。两军短兵相接,温热的鲜血接连喷涌而出,将百里绵延的平野土地染得通红。


两方的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随着双方主将的一声令下,流矢利箭将原本杀声一片的战场涌现了更多死亡前沾着鲜血的惨叫。段宜恩手里的剑花挽个不停挡开飞在身前的箭,还要侧目注意一旁朴珍荣的安危。


“珍荣小心!”


段宜恩眼睁睁看着远处一支飞来的利箭直挺挺冲着朴珍荣的方向飞去,而他胯下的小马受了惊此刻不受控制的抬起前蹄。朴珍荣慌乱的伸手去够缰绳,就感到自己的身子腾空而起,随后被段宜恩紧紧搂在了臂弯里。


那支箭射中了朴珍荣骑的马,他被小马吃痛疯癫的向前奔去的动作险些甩在地上。千钧一发之际段宜恩伸长手臂将朴珍荣整个人捞在怀里,他单臂紧紧搂住朴珍荣,另一只手用剑挥开周遭的箭和妄图近身的敌人。零星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朴珍荣紧紧搂住段宜恩的腰,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血污。


段宜恩的马仰起脖颈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随后便是一个幅度巨大的摆身。马上相拥的两人一时间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双双滚落,那匹骏马也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就闭上了双眼。


段宜恩搂着朴珍荣在地上接连滚了两圈才将坠地的力道化解,一侧的盆骨依旧隐隐作痛。他的瞳孔骤然放大,目眦逆裂的瞳仁里倒映着敌方士兵手中高举的钢刀。


他攥紧手里的剑,孤注一掷地架住劈头而下的利刃。身后的将士呼喊声愈发遥远,他眼里光影明灭。


“宜恩!”


朴珍荣的呼喊像是一道光,原本混沌的脑中被这道光生生劈开。他感觉到朴珍荣扑在了他身上,而后他的士兵终于赶了上来。


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横尸遍野,千里哀鸣。不知过了多久,双方同时鸣金收兵。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两边阵营没有哪一方讨了好去。后勤和军医在战场上寻找着幸存的伤员,除了哭泣和呻吟声,便只有平野上呼啸而过的冷风。


段宜恩跪在血和泥混合着的土地上,和朴珍荣紧紧相拥。


“珍荣,我这一战,究竟错了吗?”


他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哽咽,是朴珍荣从未见过的脆弱。朴珍荣忍着腿上的剧痛轻轻抚着段宜恩的后背,将脸颊也贴在他的脸旁。


“没有,你没有错,我的宜恩可是个大英雄。”


这样绝望而又歇斯底里的拥抱,像是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朴珍荣去找段宜恩的嘴唇,然后生涩地吻上去,反而被段宜恩找回了主动权,疯狂的索取像是小兽的啮咬,划破嘴唇尝到一丝血腥气。


在战场上的柔情,能捱过一秒也是幸运。


朴珍荣是被段宜恩抱回军营的。他的左腿上不知何时被刀砍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段宜恩撕下自己衣服的下摆牢牢固定住那个流血的可怖伤口,抬头就看见朴珍荣脸上忍痛的表情。原本端正的五官因为疼痛都有些扭曲,可是依旧勉力维持着一个疲惫的笑容。


段宜恩将他搂在怀里,半晌,窝在他的肩窝处说出一句:


“珍荣,你回青丘去吧。”


朴珍荣猛地抬起头来正好和段宜恩的下颌磕在一起,他顾不得痛,反而紧紧抓着段宜恩的手臂,声音里多了央求和惊慌。


“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吗?我们拉过勾的,你怎么能先反悔呢?”


段宜恩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痛苦和矛盾混杂着的复杂神色。他将朴珍荣的手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尽力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


“你不应该来到人间,我只会带给你痛苦和危险。我原本以为能互相陪伴就能永恒,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我太幼稚了。”


他转过身去,指着门外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但却不再看朴珍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你走吧,快走,回到山里去,永远别再到战场上来了。”


“我不走!”朴珍荣拖着自己受伤的腿从床上连滚带爬的摔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到段宜恩身上。段宜恩翻身过来想将他扯下去,他却紧紧搂着段宜恩的腰,眼泪鼻涕全蹭在了他衣服上。


“朴珍荣,你看着我,”段宜恩扳过朴珍荣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也在勉强掩饰着自己心里的波涛汹涌。“我从来没有说过爱你,因为我不爱你我都是骗你的假象——现在我不想要你跟着我了,你是我的累赘,你只会给我带来麻烦。请你回去,彻底长大有能力自保再到人间来!”


朴珍荣愣愣地看着段宜恩,他的手指颓然松开,小声地问了一句又像是自嘲:


“我是你的累赘吗?”


他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狼狈的泪痕又吸了吸鼻子,眼圈红红地看着面前仿佛苍老了十余岁的男人。原来人间的爱就是伤人的利剑,谁爱得深,谁就心痛。


可是已经到了这样无可挽回的境地,哪里有能一下子戛然而止的爱情?


“好,我会回去。”朴珍荣的语气里恢复了平时的乖巧,只是浓浓的鼻音出卖了他强装镇定的真实内心。“你能送我一个礼物吗?我走之前只想要一件你的东西回去。”


段宜恩没有答话,而是抽出身侧的剑。寒光一闪,一缕长长的发丝就落在了掌中。他将自己的头发递了过去,朴珍荣接过来就牢牢攥在了手里,然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走了。宜恩,我还是会想你的。我会每天都想你,我绝不会忘了你的。你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睡觉,在战场上杀敌首先要记得别伤了自己......”


他再也说不下去,就干脆利落的转身向门外走去。一瘸一拐的身影从后面看着有些心酸,段宜恩没有阻拦,后来只见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向远处奔去了。


珍荣,你回到青丘之后,一定要把我那份平安喜乐一起带走。老天保佑你一世安宁一世快乐,把我不能给你的全部给予。


“珍荣啊——”


段宜恩缓缓跪地,忽然歇斯底里的喊出朴珍荣的名字。那样铁血无情的大将军,在战场上不能表露出的全部柔情都曾慷慨的给予一人,如今为了护他周全,他亲手将那人推开。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爱。


送他一缕长发,若是今生无缘只盼来生结发同心、永不分离。


“珍荣啊,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现在才明白,爱是宁愿我孤独一生,也要护你一世周全。”


拿起剑就不能拥抱你,放下剑就不能保护你。珍荣,若我有幸能打下这江山平定四方叛乱,一定去青丘把你追回来。青丘的桃花三千人间的万水千山,都是我给你的聘礼。


————————————上·完——————————


因为字数太多篇幅限制分两次发,下章完结带番外,宝贝们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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